义银坐在静室中,闭目养神。

  今天,他算是领教了延历寺教团。这些出身高贵的尼官,真是权力近亲繁衍的典范,高傲又愚蠢。

  天台宗靠近京都,历代得道高尼,大多是京都权贵后裔。武家有家格,宗派有门迹,都是用来区分贵贱的门坎。

  延绵八百年的比叡山延历寺,不论是信仰上的权威,还是政治上的智慧,以及山法师的武力,都已经退化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而这些愚蠢的家伙手中,还守着天台宗近千年来积累的财富。难怪织田信长参加过一次比叡山佛会之后,就念念不忘。

  俗话说,穷生恶胆。

  织田信长贵为二百万石大大名,但立志布武天下的她穷兵黩武,可能是天底下最缺钱的人。

  黑眼珠子见不得白银子,这次围山有几分是冲着浅井朝仓联军?又几分是为了森可成那个死人?还是见财起意,不由不动火?

  天台宗那些秃驴,祸到临头还紧紧捂着口袋,吝啬那几个铜板,真是不知死活。

  少数像觉恕上人这样的明白人,带不动整个教团的蠢货。比叡山延历寺这样傻x下去,即便能过今朝这一关,日后迟早还是得出事。

  其实天台宗日后怎么死,义银不在乎。他这次来,又不是因为乐意庇护这群没眼力劲的老尼姑,他是为了自身利益的考虑。

  明天,如果觉恕上人还统一不了延历寺内部的意见,义银就会毫不犹豫的下山。

  反正他与织田信长,浅井长政已经谈妥,只要浅井朝仓联军后撤,延历寺的压力会比现在更大,到时就不是五万贯可以解决事了。

  别以为只有织田信长讨厌这群不识相的尼姑,浅井长政花了那么多钱请来的山法师一点用没有,她也很窝火。

  不怕多花钱,就怕白花钱。花了钱办不成事,那才是最难受的。威震近几的山法师,怎么沦落成现在这个鸟样?浅井长政是真恶心。

  义银正想着心事,门被轻轻拉开,蒲生氏乡鞠躬说道。

  “津多殿,觉恕上人来访。”

  义银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刚过正午,他从根本中堂拂袖而去也就一个时辰,觉恕上人的动作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请她进来。”

  “嗨!”

  不一会儿,蒲生氏乡就恭恭敬敬领进一人,正是慈眉善目的觉恕上人。

  她刚一进屋,便合十作揖,说道。

  “山上清苦,禅室简陋,多有不周,还请津多殿见谅。”

  义银看了眼脚下的复式榻榻米,抬头望了眼朱漆实木横梁,又转了转手中的青花瓷茶盏,笑道。

  “觉恕上人太客气了,您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见教?”

  觉恕上人低头俯身,说道。

  “津多殿慈悲为怀,心系天下苍生,这才不辞辛劳赶回近几,为比叡山为数万生民而奔波。

  刚才在根本中堂,光净院觉悟一时没能领悟到你的善意,这才口出不逊,令延历寺蒙羞。

  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津多殿的好意,非常羞愧,非常后悔。”

  义银淡淡说道。

  “是吗?没想到延历寺竟有如此愚钝之徒,我是不想再见到她了。”

  觉恕上人面露悲伤,叹道。

  “津多殿也确实见不到她了,觉悟是愧难自抑,刚才已经在根本中堂圆寂。”

  义银意外得看了觉恕上人一言,这老尼姑够狠,嘴上却说道。

  “没想到我随口几句妄言,竟让一代高尼与世长辞,心有不安呀。”

  觉恕上人摇摇头,一语双关。

  “这是觉悟自己的选择,与津多殿无关,您莫要放在心上。

  释门修行,这一身臭皮囊亦是累赘,抛去此身,方成正果,有舍才有得。”

  义银点点头。

  “上人佛法高深,谨受教。”

  觉恕上人笑眯眯说道。

  “觉悟西去灵山,净光院主持空悬,津多殿可愿随我走一遭净光院,缅怀逝者远行净土。”

  义银有些疑惑,觉悟已死,谈判的障碍被清除,觉恕上人不找自己继续谈判,拉自己去游览算什么意思?

  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

  “早就听闻净光院是最澄大师庙所,乃延历寺东塔止观院一景,今日有幸随上人一游,甚是欢喜。”

  觉恕上人微微一笑。

  “您高兴就好,还请津多殿屈尊移步。”

  ———

  净光院是仿唐代五台山竹林寺所建,最澄大师当年遣唐求法,修行之地就是五台山。

  义银跟着觉恕上人前行,身后远远吊着一群姬武士与尼姑,刻意拉开距离让两位上位者私聊。

  光净院名声在外,门楣却出乎意料的朴实,实木大门开启山道,两边种着数百红叶树。此时正直深秋,满目红叶灿烂,景致雅静。

  义银不禁叹道。

  “好一番红叶狩。”

  觉恕上人笑道。

  “净光院仿唐时入山修行之地所建,看似简朴,其实处处有学问。

  这红叶山道往前百步,就是藏宝阁,阁中之宝物保管让津多殿大开眼界。”

  义银笑而不语,他有些明白觉恕上人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

  之前因为光净院觉悟口出狂言,延历寺是狠狠得罪了义银这位在武家之中声望日隆的源氏长者。

  当时在场的可不只是延历寺教团尼官,还有武田信虎与高冈景友两位幕府武家,这件事多半已经传回京都。

  如果因为此事让义银心存芥,让武家们厌恶,对天台宗不是什么好事,觉恕上人必须想办法补救。

  天台宗也不总是强势,出来混总有装孙子的时候,特别是八百年的漫长历史,孙子真的没少装,历代座主很有心得。

  在足利幕府最有实力的三代四代五代将军之时,比叡山就装过孙子,被整得不轻。因为得罪幕府将军,根本中堂甚至被烧过一次。

  如今,山法师战败,比叡山被围,觉恕上人不得不更加小心。

  所以,在恢复谈判之前,她要先补偿义银,让义银消气,来这净光院观景之后,多半就是献宝。

  对此,义银倒是很有兴趣。

  千年古刹延历寺,谁知道里面藏着多少好东西,拿这些光头大富翁的东西,义银没有半点心理障碍,不收白不收。

  义银很有兴趣去开开眼,他现在也算是这岛国最有权势的上位者之一,又有前世的阅历支撑眼界。

  觉恕上人看起来是胸有成竹,到底是什么东西让她能这般自信,以为必能让义银大吃一惊。

  事实证明,还是义银肤浅了。这些大尼姑真的是富出了品味,富出了高度,富出了义银的想象力。

  望着眼前的九套不同颜色的铠甲,义银的眼都直了。

  这间山中宝阁类似佛堂模样,义银与觉恕上人一起走进堂中,其余人都留在了外面。

  上首正堂摆列的是一套火红的大铠,式样华丽,配备齐全,左右两边还各有四套大铠,一共九套。

  赤橙黄绿青蓝紫灰黑,九种颜色的大铠,超出义银的想象。即便前世工业发达,他也没见过这等贵物,真像是动漫里走出来的铠甲。

  义银忍不住上前伸手,手到半空中又停了下来,不好意思得转头看向觉恕上人。

  觉恕上人一脸微笑,说道。

  “津多殿可随意品鉴。”

  义银叹道。

  “武家见不得这等宝甲,让上人见笑了。”

  说完,义银上前摸了摸正中的红色大铠,是札甲层层迭迭的铁片,看起来份量不轻,金属感十足,视觉上厚重有力,气势不凡。

  最让人惊讶的是铁皮不知道是怎么染色的,漆色赤红纯正,还有金属般的反光,一点锈斑都没有。

  身后的觉恕上人似乎看透了义银的心思,解释道。

  “这九件大铠的甲片,用的是天朝千锻钢,上面的特制漆料是专供佛像上妆,九色凝实,流光溢彩,不生锈痕。”

  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铠,义银下意识摇摇头。

  这大铠式样虽然引人眼球,但却华而不实,不堪实战。因为,这些大铠适用的战争模式太古老了。

  镰仓幕府时期,武家作战的方式还是以一名姬武士带着三五寄骑七八郎党,骑马挎弓上阵出战。

  双方姬武士往往会叫阵单挑,光是相互把列祖列宗的名头报一遍,就能浪费掉半个时辰。

  那时候的主流战术是流镝马,单挑就是从骑马射箭开始,到下马砍死对方为止,而大铠就是最适合开弓射箭的铠甲。

  姬武士这种颇具古典浪漫的战争方式,终结在蒙古来袭。

  为了抵御来袭的蒙古大军,镰仓幕府动员了大量姬武士到九州岛作战,依靠神风的帮助,总算是打退了蒙古人的进攻。

  而蒙古人的来袭,给武家带来了两个重要的变化。

  其一,镰仓幕府崩溃。

  镰仓幕府时期的御家人制度,是相当朴实的奉公恩赏契约,姬武士奉公作战,幕府恩赏土地。

  幕府调动御家人奉公,一直是很克制的,因为幕府手里的土地不多,所以一直是抠抠索索得恩赏。

  可蒙古人太强大了,镰仓幕府已经顾不上考虑大量动员姬武士之后该怎么恩赏的这个问题。

  不把蒙古人打退,镰仓幕府都没了,谁还在乎什么后果呢。

  结果,蒙古人是打退了,镰仓幕府也很快没了,是因为给不起恩赏,被愤怒的姬武士给推翻了。

  这也是足利幕府建立之后,足利将军主动抛弃御家人制度,改用守护体系的一大原因。

  养不起太多的御家人,那就干脆不要养。把地方御家人丟给守护大名负责,足利幕府只管给中央御家人发工资,开源节流。

  一开始还挺好,足利将军拥有天下二百多处御料所,地方守护大名帮忙看顾,足利将军只管收钱,不管地方支出,过了几年好日子。

  可越到后来,事情越不对劲。地方势力膨胀,两百年间慢慢把足利家的御料所都给吞了。

  时至如今,二条城的足利义昭连足利马回众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还要被人调侃为贫乏公方。

  果然,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当年有多爽,现在有多惨。

  其二,武家战争模式的革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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